2014年1月13日 星期一

貓的墳場

我的貓不見了。

從冬日早晨的被窩中掙扎著爬起來,腦中還一片渾沌。我勉強從模糊的四周摸索到眼鏡,試圖讓自己清醒點。被窩殘留在身上的溫暖馬上被冬天的寒意吹散,我套上薄外套,稍微摩擦兩手和身體,雖然沒什麼用。

「浮士德?」我叫了貓的名字,卻毫無反應。

浮士德是女朋友替牠取的名字。

「明明只是隻小貓,幹麻取這麼氣派的名字呢。」我還記得當時的抱怨。

「反正你也無所謂不是嗎?名字什麼的。」女朋友嘟起嘴的樣子還能夠清楚地在腦中浮現。「你又不幫牠取個名字,總不能老是叫牠小貓吧。」

水龍頭剛流出的水還很冷,我等被太陽溫暖過的水流出之後才洗了把臉。

我重新將牠有可能的藏身地點找過一遍。客廳的椅子底下、櫥櫃的夾縫、堆在角落的報紙和空紙箱、冰箱後面的縫隙──裡面暖到連我都想躲進去。

通通都沒有,以我的想像力實在想不出牠還能藏在哪兒。

如果是女朋友,應該找得到牠吧。

以前也曾經有過整整一天都沒看見牠身影的情形,女朋友總是一下子就能找到牠。自從跟女朋友分手之後我就沒有主動找過貓,偶爾也會被從角落鑽出來的貓嚇了一跳,但是我從來沒有主動找過牠。不過這次已經有兩三天沒有看見牠了,讓我有點擔心。

雖然還沒有擔心到非得出去找牠不可的地步。

牆上的時鐘指針已經接近正午,於是我心想算了吧,反正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就連人類,只不過失蹤個兩三天警察也不會受理的啊。大概。

我從冰箱拿出昨晚剩下的豆腐味噌湯,放到瓦斯爐上用小火加熱。將魚洗乾淨放在旁邊。

高麗菜隨便切成小指長寬,用菜刀將大蒜拍碎,丟進平底鍋中。

叮咚。

剛把菜丟進鍋子裡,門鈴就響了。我用鍋蓋蓋住平底鍋,稍微擦過手,慢慢走到陽台去開門。

少女站在紗門後,滿臉笑意地看著我。

「午安。」

「午安。」

我開門讓她進來。

她身上穿著有點不合身的灰色粗呢大衣外套,綿質長褲下露出小巧的腳踝。臉被陽光映得慘白,靠近鼻子的地方帶著略紅,寒毛像是秋天的芒草般閃閃發光。

她是對面住戶的孩子,兩年前女朋友被她的母親拜託照顧她一個下午。那時她還是小學五年級,現在已經升上中一,我和女朋友也分手了。

當然分手的事跟她沒有任何關係,只是一般都是女朋友在照顧她,現在每到假日就時常跑來倒是讓我有點傷腦筋,幸好是聰明而且意外地懂得看人臉色的孩子,照顧起來還不算麻煩,跟貓相處得也比我還好。

只是會將這麼大的女孩子寄放在不太熟識的單身男子家裡的父母我也有點搞不清楚。

「浮士德呢?」她一進門就問。

我回到廚房將有點悶爛的菜葉堆到盤子上,開始煎魚。

「不知道,我好幾天沒看見牠了。」

少女開始四處巡梭,不過她似乎跟我一樣沒有找貓的才能。

「是跑出去玩了嗎?」

她幫忙準備了碗筷,將電鍋裡昨晚剩下的飯盛好,靜靜地玩著頭髮坐在餐桌前等。

我將半冷的菜和剛煎好的魚擺到餐桌,端出熱騰騰的隔夜味噌湯,坐下跟她一起用餐,這幾乎是我的假日標準過法。

「昨天啊,我有看到浮士德哦。」女孩挾了一口菜。「你忘記加鹽了。」

我挾起菜放進嘴裡,的確是沒加鹽。

「能吃就好。」

「你老是這樣,害我只能陪你吃這種東西。」

「很健康啊。」

「從姊姊走之後你應該沒吃過什麼像樣的東西吧,不重新交個女朋友老是吃這種東西可是不行的喔。」

「我無所謂。倒是你說在哪裡看到貓?」

「後面的防火巷,昨天下午我看到牠在後面的屋頂上晃來晃去,我出聲喊牠,不過牠只看了我一下就不知道溜去哪裡了。」少女說。

防火巷,的確像是會聚集貓的場所。

「你不去找浮士德嗎?」吃完飯後,少女問我。

「牠應該會自己回來吧。」

「你就是老是這個樣子,姊姊才會離開你噢。」少女用望向某種令人哀愁事物般的眼神看著我。

「不用你管。」

「真是的。」少女老成地搖搖頭。

她從大衣口袋裡掏出兩張鈔票遞給我,「這是飯錢。」

「不用這麼多吧,」我從她手中拿走其中一張。「反正也只是從我的份分一些給你而已,這樣就夠了。」

「那剩下的我留著噢。」

我幫她倒了柳橙汁,自己則拿了冰箱剩下的啤酒。不知道為什麼,冬天冰箱裡的最後一罐啤酒看起來好像現在不喝掉以後就再也不會去喝似的。

她坐在靠近陽台的單人沙發,盯著電視上不知道重播過幾遍的老電影看。我則坐在沙發離她最遠的一側,靜靜地啜著啤酒。

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第一次遇見貓的那天。

那是個夏日午後,我跟女朋友剛開始交往不久。我撐著傘正要走進公寓的門口就看見牠蹲踞在紅色的鐵門旁躲雨。牠全身溼透,正用牠的爪子梳理身上的銀灰色毛皮,我剛從旁邊接近,就抬頭用湛藍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瞧,充滿好奇心的貓的獨有視線。

那時牠的身體還很小,我想應該只有四、五個月大吧。牠靜悄悄地跟在我後頭爬上三樓,到了這個地步也不好意思將牠趕走,又不是流浪漢什麼的,只不過是隻小貓啊。

就這樣開始當起飼主,而牠與其說是寵物,倒不如說是食客。除了餵牠食物和處理貓砂之外我幾乎什麼也沒做,大部分的時間牠都只是安靜地趴在屬於牠的位置上,除了偶爾會撒嬌似地在我腳邊磨磨身子,我和牠幾乎沒有什麼互動。

女朋友倒是很喜歡牠,每次到我家來,貓總是溜到她的身上趴著享受她的愛撫。

她幫他取了名字,叫浮士德。中世紀時向惡魔出賣靈魂換取知識和魔力的人的名字。

到底為什麼要取這麼沉重的名字呢?我到現在還是想不透。

「你知道象的墳場嗎?」少女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嗯?」我發出沒有意義的聲音。

「據說大象快死亡的時候,會走到屬於大象的墳場,象群會在牠的身旁等待直到死亡才離開。於是象的墳場就堆滿了大象的骨骸。」

「那不是像人類一樣嗎?」

「一樣噢。」少女說:「貓好像也是這樣噢,因為從來沒看過貓的屍體啊。除非是被車子快速撞死的。」

的確從來沒見過自然死去的野貓的屍體。

「只是貓好像都是孤零零的,沒聽過有貓的墳場啊。」少女說。「不覺得很寂寞嗎?」

女孩的視線回到電視上。我將手中剩下一半的啤酒放到桌上,午後的陽光、胃的飽足感和酒精讓我覺得有點睡意。畢竟血都流到胃去了。

等到我醒過來,已經是午後三點了。

少女輕柔的鼻息聲規律地傳過來,電視被關掉,裝著一半柳橙汁的玻璃杯結滿露珠,水像是花朵般在桌上盛開。

我看著少女剛開始發育的胸口,大衣平穩地起伏,宛如未成熟性器般的潔白耳垂從女孩散落的黑色髮絲下冒出來。以比例來說可以算是相當巨大的耳垂。

我從電話旁撕下一張便條紙,寫下我去找貓幾個字,用備用鑰匙充當紙鎮壓在桌上。帶著行動電話和錢包,還有剩下一半左右的啤酒出門找貓。

花了三分鐘晃晃悠悠地繞過整排的公寓來到後方的防火巷,街廓的另一側是整排的透天販厝,跟公寓一起,像是兩尊巨人般將防火巷遮得昏暗。

防火巷裡面長了不少雜草,一盆盆死去多時的盆栽,還有佈滿火焰焦痕的紅色銀色香爐。

枯死的蘆薈像是被詛咒般扭曲。

家庭廢水汩汩地流入水溝,聲音透過水泥蓋傳過來。

我像是進入熱帶叢林般小心地避開延伸而來的所有東西,試圖想從黑暗中看出點什麼。

遠方的暗處有著像是經過放大透鏡聚焦的刺目光點,我扶著牆上的龜裂,沿著水溝和頭頂上十幾公尺處的天空線前進。花了三倍的時間才走到那裡。

那是存在兩組建築物之間,猶如都市桃源鄉般閃閃發光的角落。冬陽灑落在乾硬的泥土地上,不知名的野花雜草長了滿地。藤蔓爬滿了隔開街道的水泥板牆,幾隻貓被突然出現的我驚嚇而紛紛翻牆跳出。

我在角落的草堆中找到浮士德。

牠像是睡著了似的,安穩地躺臥著。身上的毛皮被陽光烤得熱熱的,我在牠身旁坐下,將牠的毛順了順,慢慢地將啤酒喝光。

我把牠抱起來,才發現原來牠的身體有這麼小。我拔掉草堆,挖開草下的泥土。表面的土因為雨量太少而變得又乾又硬,必須用盡全力去挖才能挖出一個能容納得下浮士德身軀的坑。

有幾隻貓在圍牆上看著我的舉動,其中一隻褐色幼貓大膽地往我身邊安靜地走過來。等到我整理好土坑將浮士德放進去之後,天色立刻黯淡下去,周圍的光線變成溫暖昏黃的鵝黃色。

我心中卻好像缺了一塊似的,感覺悲哀起來。

指尖因為強行挖土,指甲和手指的皮膚連接處變得像是幾近破裂的冰層那樣薄,邊緣的皮膚也像新生植物般翹起。掌心留下被草葉劃開的淡淡紅色細線。

那褐色的小貓舔舐著我挖土而紅腫的手指,低聲地叫著。

我摸摸牠的頭,將牠抱起,走回我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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