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祭

    那是，多麼美麗的星星。


    我將拼了命在網路上搜尋，好不容易才找到高解析度的大圖列印出來，可惜印表機只
能列印出A3大小的尺寸。


    我將印出來的彩色圖片釘在牆上。目不轉睛地看著。


    多麼美麗的星星啊。


    中央的星體部分透著血紅的金屬光澤，散發反射光線的飛塵和凍氣在星體周邊形成光
暈，那是被稱為慧髮的光，美麗的光。


    明明是如此美麗的光，此刻卻成為人類的夢魘。


    問題：要在什麼情況下才能夠從正面觀測彗星呢？


    解答：彗星正朝著觀測者而來。


    是的，此刻這深紅的美麗星體正朝著地球直撲而來。


    大約在二週之前，某國的天文學家不經意地觀測到了這顆星星，原以為只是單純的類
星體而沒多注意，等到發現星體不正常的擴大而計算其距離和速度之後才知道那星星的真
面目。


    外表覆蓋著厚厚的冰層，因為尚未進入太陽系冰層還沒開始融解，沒有散出美麗的彗
髮，作為核心的主要結構似乎是某種高含量礦物，冰層的內部透出深紅的金屬色，宛如寶
石。等到人們發現它的意圖，幾乎已經來不及了。或者，就算早早發現又能怎麼樣呢？


    驚恐的科學家們發出訊息，並計算出預計到達地球的時間。


    消息自然被各國政府封鎖。


    直到政府正式發出聲明之前，人們的恐慌還被壓抑著，但是這一切都在一場實況轉播
之後變了調，政府公開了慧星預計抵達地球的時間以及相關的對策──使用宙行核彈進行
攻擊，科學界和軍事界不斷發表各種樂觀和悲觀的看法，那是人類政府有史以來最為團結
的短暫時光。


    也是人類社會崩解得最快速的時光。


    世界各地不斷發生恐慌事件，搶劫、強姦、暴力殺人事件層出不窮，事件數以等比級
數飛快的向上爬升，越是進步的國家就越是崩潰得快速無比，平民百姓儘可能地搜括物資
，鈔票已經變得跟廢紙沒兩樣，此時殘留著價值的是槍械彈藥、黃金、食物和飲水，政府
和各地的人們開始挖鑿無數的防空洞以求自保，但是誰也沒有足夠的自信。除了少數團結
一致的宗教團體還能夠維持自律，各自獨立的單體盡可能地躲在家中自保，崩潰邊緣的警
察和軍隊完全無法壓制住犯罪者和暴力團，幾乎沒有人敢獨自上街，寥寥可數的車輛狂亂
地飛馳，偶發的槍擊聲此起彼落。


    很幸運的是，部分電力和公共設施被具備武力者持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軍隊、警察
還是武裝集團，水和網路奇蹟似地也都還能夠使用，不過電話系統就沒那麼幸運，至少手
機幾乎無法接通，只能依靠著時差相當嚴重的簡訊勉強跟家人聯絡。


    現在已經是彗星抵達地球的前一晚，隔日的凌晨星星就會轟隆隆地殞落，輕巧地擊碎
大氣層，打在哪片海洋或是陸地上，這麼說起來，與其說是彗星，倒不如說是隕石還比較
恰當？或許是因為太過於美麗的那圈光暈才被稱為Comet。


    我僅存的食物已經完全吃光了，飲水也所剩無幾，雖然自來水也能喝，不過最後一天
也不必在意這種小事了。反正大概就要死了嘛。


    我在手機上鍵下文字，然後靜靜地坐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它。被我用圖針釘在牆
上，印得有些模模糊糊的紅色彗星。那美麗的姿態簡直像是生命體般。


    入夜之後，窗外傳來莫名的騷亂，城市的遠方閃著光亮，看起來像是某種集會似的。
自從彗星的情報流出之後，各種宗教─其中新興的宗教也不少─紛紛增長勢力，一夜之間
信奉神的傢伙們像是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有些整天進行著莫名的儀式，有些則藉著神之
名四處劫掠，但是我從未看過聚集了如此多人的集會行動。光源的中央火焰的影子飄燃著
，成千上萬的人們圍繞在巨大的火炬四周，詠唱著不知名的曲調。


    我打開窗戶，驚動了停駐在電線上不知道即將降臨的悲劇的鳥兒振翅飛離，貫注著全
神聆聽遠方傳來的合唱歌聲，那聲音中蘊含著各種負面的情感似的，聽著不知不覺地就流
下淚來。


    果然，這二十四年沒有交過女朋友的日子就要終結了嗎？還沒有綻放什麼光芒，渺小
的願望也沒有實現。


    這種時候還在想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我不禁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好。」

    左邊傳來女孩子的聲音，我轉頭看去，是住在隔著巷子旁邊的公寓的女孩子。

    「……你好。」我用略微發抖的聲音回應她，好像想說些什麼卻一句話也擠不出來，
話語全悶在胸口。

    「你沒回去找家人嗎？」她說。

    「太遠了，而且這種情況回去也太危險。」

    「都要死了，還在乎危不危險。」

    「……」


    說的沒錯，說到底我只是害怕而已，只要跨上機車想去哪裡都到得了。公寓裡的其他
住戶早就人去樓空，整座公寓裡空蕩蕩的，留下來的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說起來，已經好久沒聽到其他人的聲音了，除了現在縈繞在耳邊的那悲傷的歌聲，和
現在站在側面陽台上的女孩。


    「喂，」她看著城裡的火燄，紅色烈火接續著濃烈的黑煙源源不絕地流向黑暗的天空
，那火光倒映在她的眼睛裏灼灼發亮，然後轉過頭來。「你有汽油嗎？」她盈盈笑著。


    「機車的油箱應該還是滿的。」如果沒被偷走的話。

    「可以分給我一些嗎？最後的最後，不管怎麼樣都想出去走走。」

    「地球就要毀滅了啊。」我說。

    「地球不會毀滅，毀滅的只是人類而已。」


    約定好之後我離開陽台，走到地下室將機車牽到出口。女孩口中叼著香菸，身體靠在
一輛老舊的川崎B1上，她朝著半空吐出一朵歪歪扭扭的煙圈。


    「啊，試了好幾天總算是成功了。」她盯著消散開來的煙霧笑著說。


    夜晚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平常這裡人潮多得要命，現在卻被黑暗佔據，只剩幾座孤
零零的街燈獨自兀立，我們就依靠著那微小的燈光交換著汽油。


    我學著電視影集裡常見的方式，用水管將油箱裡的汽油吸出，雖然灑了點在地上，甚
至有幾滴流進我嘴裡了，不過至少是將汽油給弄了出來。汽油咕嚕咕嚕地流入她的車裏直
到雙方平衡。她蹲在一旁，朝著柏油路面捻熄她的香菸。


　　「如果有水桶就好了，全部給你也沒關係的。」

    「謝謝。」她旋緊油箱蓋，騎上機車後戴上一頂附帶著防風鏡的安全帽。

    「喂，」發動引擎之後她說：「要跟我一起來嗎？」

    「啊？」

    「你不想去看看嗎？說不定到海邊可以看得比較清楚呢。」

    「你要看什麼東西啊？」


    她伸出蒼白的食指，指向天空。


    我抬頭仰望，看見滿天星空。


    當我回過神來時已經坐上了後座，她猛催油門在宵闇的街上狂奔，老舊的川崎引擎發
出沉悶的低吼，在車前燈的照映下，周圍的黑暗影子像是骨牌般向後倒下，車速逐漸增加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是否應該抱住她的腰，說實在的我自己還真沒騎那麼快過，更何況
是坐在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孩後面。


    車子好像正朝著群聚人群的方向而去，我們高速穿過群眾的側面，親眼目睹了一切。


    那是我有生以來所見過最大的火柱，猛烈的火燄像頭狂暴的野獸直撲天際，到底有幾
層樓高呢？火焰的上端連結著濃稠的墨黑煙柱，好像古代的巴別塔一般刺穿上空不知道是
雲是煙的厚重黑幕，數不清的人們圍繞著火柱，口中依然吟唱著那悲傷而沉靜的曲調，歌
詞完全沒聽過，聽起來也不像我所聽過的任何語言。父母帶著孩子、穿著修道服的神父、
掩面啜泣的少女、茫茫然看著火焰的頹喪男子，全都喃喃唱著那曲子。


    僅僅是驀然一瞬，那景象卻令人震懾，火焰好像吞食著所有人的靈魂似的熊熊燃燒，
我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


    「好像祭典似的。」


    女孩抓住我的衣袖，將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


    「抓緊了。」彷彿聽見她這麼說。


    女孩重新加速，轉瞬之間那沖天烈燄就縮小得像是火柴棒上的火焰似的。


    不知道在黑夜中騎了多久，時間猶如停止，如果可以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說不定也滿
好的，我這麼想著。但世事總是不盡人意，彗星撞擊的事實不會改變，我和這女孩即將死
去的事實也不會改變。


    女孩在一座高聳的摩天樓前停了下來，摩天樓早已關閉，陰鬱的落地玻璃內什麼也沒
有。女孩從懷裏掏出一把黑色的自動手槍，朝著玻璃連續開了數槍，子彈將玻璃擊碎，在
我啞口無言之際，女孩載著我騎進建築物內。


    「你的手槍是哪來的？」她脫下安全帽的時候，我有點驚慌地問道。

    「都已經這種時候了還在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問題。」她皺起眉頭拉著我的手就走。

    「不不，我想這應該是很重要的問題吧。」


    她轉過來一臉認真地瞪著我，然後槍口移向我的腦袋。


    「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我說。


    樓梯像是毫無止盡地向上延伸一般，我爬到簡直筋疲力盡，她卻好像有著用不完的精
力似的拉著我不斷向黑暗前進。


    她用手槍轟開通往天台的鎖，我累倒在一旁不斷喘氣，她則興沖沖地像個小孩子般跑
到護欄邊大叫。


　　無數的星辰在夜空中閃耀，光害消失之後的星空原來如此美麗。那火柱還在持續燃燒
著，在遠端變成一圈手掌大小的光暈，耳邊彷彿還能聽見人們那悽涼絕望的歌聲。


　　緩過氣來之後我走到女孩的身旁，從摩天樓的頂端好像什麼東西都能看見，穿越無數
的障礙，遠方的海平線微微彎曲。


　　然後天空將白。





    巨大的蕈狀雲如同含苞的花朵在海的那頭恣意地綻放，閃光和暴風彷彿隨即而至。原
本蒼白的天空角落轉為真紅，彗星拖著紅色的翅膀將天空逐漸染紅，在朝日的照映下宛若
鮮血鋪天蓋地壟罩過來。


　　那顆星星比我想像中的更美，更大，更亮。它壓在大氣圈之上，先端的氣層燒盡了天
空。地表的某端飛出了一顆耀眼的光點直撲慧星而去，接著是兩顆、三顆，無數的光點衝
向那巨人般的彗星，白光壓制了血紅，彗星上崩解而出的碎片變成無數流星劃過天際，那
紅色的星體裂成數塊從天空的邊緣落下。































    「結……結束了嗎？」




    「不，」女孩冰涼的手指與我纏繞。

















    數不清的血紅隕石佔據整個天空。


    我倆緊靠著身體，抬頭仰望。


　　「看來世界末日才剛開始呢。」